长篇小说《报社旧事》连载(16):专版出现重大差错
潇州市政协会、人代会在二月中旬如期召开了,电台、电视台、有线电视台的播音员们在电波里荧屏中声情并茂地朗诵着:“全市人民盼望已久的政协会、人代会终于召开了,这是全市人民政治生活中的一件大喜事……”《潇州日报》上刊发了“两会”社论,也同样离不开这些套话,把整个潇州渲染得跟过节一样热闹。其实,老百姓心里最明白。他们盼望已久的大喜事就是涨工资,住楼房,或者是子女上学,或者是毕业就业。至于“两会”何时开,他们根本不闻不问,有些甚至连“政协会”、“人代会”是做什么的都晓不得,特别是农民兄弟,他们除了晓得一个“计生协会”外,什么会都晓不得。什么会不会,不就是开会嘛,无非是领导作个讲话,大家再跟着说些好话,你好我好大家好,完了之后当官的继续当官,种田的继续种田。
然而,今年的“两会”却不同于往年,因为一件偶然的事件,却使平静的潇州一下子沸腾起来。
2月15日,人代会正式召开。上午“两会”的代表和委员听取曾浩强市长、市发改委主任、市财政局长分别作的政府工作报告、发展改革工作报告和财政工作报告。下午,人代会和政协会分别分成若干个小组审议和讨论这三个报告。报社为了迅速快捷全面地搞好“两会”报道,要求两个采访组务必在晚上八点整理出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的讨论发言,再交印刷厂连夜排版印刷,赶在次日一早出报。版面是这么安排的,头版安排了人代会开幕的消息,本报评论员的文章,会议侧记、图片,四版是《政府工作报告》摘要,二版是人大代表的座谈发言,三版是政协委员的座谈发言。
下午六点,一、四版已开机印刷,内版二、三版的稿件正在整理中,晚上八点,人代会的座谈摘要整理完毕,经人大秘书长审阅签字后,肖艳华给朱社长家打电话请示是否看稿,朱社长说秘书长已签过字我就不审了,赶快交印刷厂排版。晚上8点20分,政协委员的座谈摘要整理完毕,经政协秘书长审阅签字后,张光耀打电话请示杨一铳,杨一铳说“两会”的稿件都经朱社长审阅,你给朱社长打个电话请示一下。张光耀又打通了朱社长家的电话。朱社长还是那句话,秘书长已经签过字了,我就不审了,赶快交给印刷厂让他们排版。
第二日一早,辛苦了一夜的印刷工人们早已把报纸打成捆交给了发行部。早上刚上班,列席参加政协会的朱波就打来电话,要求发行部主任雷文艺立即组织人力把报纸发下去,让全市人民及早了解到“两会”的精神实质,并派员给“两会”的代表和委员人手一份发下去。
大家忙忙乎乎到了10点钟,朱波又打来电话让雷文艺立马停止发送报纸。雷文艺说报纸已经发完了。朱波几乎气急败坏地说,马上组织人员再收回来,报纸出了问题。刚好说完,又补充了一句,你和杨总说一声,通知在家的人员立即开会,我马上就到,你赶快打电话通知邮局,各县没有发送的报纸立马停止发送,已发送的马上给县委宣传部打电话截留住,市区范围内等我回来再布置。
杨一铳一听报纸出了问题要收回,不免一阵紧张,头仿佛一下“嗡”地大了起来。要收回报纸,肯定是出了政治性的大问题,否则不可能这么兴师动众。早上上班,他一直忙于别的事务,对新报只匆匆浏览了一下标题,内容还没有来得及细看,所以,究竟问题出在哪里,他还不得而知,现在再看,已经来不及了,只好组织在家的编采人员,总务后勤人员开会。
朱波面色苍白,神情十分严肃。杨一铳一看晓得问题相当严重,心里不免一阵发怵,竟不知问题究竟出在哪个环节,是不是与自己有关?他的心几乎提到喉咙上了。
朱波一进会议室就说报纸出问题了。他几乎语无伦次地说:“这次报纸出的问题很大,问题出在了政协委员的座谈发言上,个别人以点带面,片面地抓住一两个枝节,扩大事实,否定市委、市政府的工作。现在问题出了,我们报社有责任也无责任,说有责任,是我们的记者水平太差,政治素质太低,造成了所选摘的发言导向有问题。说没责任也没责任,因为政协委员的发言摘要有政协秘书长的签字。这些我不打算多说,等过后再认真总结。根据市里领导的指示,要收回报纸换稿重出。版面安排由杨总负责,把第三版周宏伟、贺永梁两委员的发言撤下来,安排别的文章补上。力争下午两点半出来一部分,先发给‘两会’上的代表和委员。”
杨一铳听到这里,晓得没有他的事,悬着的一颗心才落到了实处。一场虚惊过后,反倒暗地窃喜起来,心想,你朱波负责审稿,出了问题你倒把责任统统推到别个身上,自己一点都不承担,能说得过去吗?等事情过后,市委、市政府难道会对这样的政治事件不追究责任吗?如果追究起来,你朱波也脱不了干系。这样一想,他反倒巴不得把事情越闹越大,闹得满城风雨才好。
这时,也就在这时,他突然联想起样板戏《龙江颂》中一个烧窑的阶级敌人说的一句台词:“把火烧得越旺越好。”他记不清这位阶级敌人叫什么名字了,只记得他同江水英对着干,江水英领着大家大概去抗洪,那位烧窑的敌人说了那句话,说的时候表情狰狞、恶狠狠的口气。此刻,当他联想起了“把火烧得越旺越好”的这句台词时,就把自己同那位阶级敌人扯到了一起,竟然怀疑起自己是不是混入到报社内部的阶级敌人?
朱波安排完改版出报的事宜后,又部署起收报工作。朱波说:“‘两会’上的报纸我已安排跟会的记者去收。按照市里的要求,要一张不漏地收回来,这是政治任务。发送到各单位的报纸,各批发零售点的报纸,由谁发送的再由谁收回来,谁要收不回来,不仅在政治上承担相应的责任,而且在经济上也要加以制裁。”朱波讲到这里,发行部主任雷文艺进来了。朱波就问雷文艺邮局的报纸是否发下去了?
雷文艺说:“他们已发出去了,我已向各县的宣传部打电话联系过了,让他们无论如何要当成一项政治任务截留住,郊区的几个乡镇我也打电话部署了,看来没问题。”
朱波听完点了点头,示意他坐下,然后继续说:“问题既然出了,我们也不必惊慌,要沉着应战。在座的编辑、记者、后勤人员,要深入到车站、旅店、公园、商场里去,要从小商小贩、报童手中买回报纸,资金不足,可向财务打借条把钱借上,等收回报,拿着报纸报销。”然后,朱波又给每个人分了区域和地点,要求他们赶快行动,中午不休息,在街上吃点快餐,力求赶在下午三点,结束“战斗”。
安排部署完,朱波像指挥完一场战役,身心疲惫地对杨一铳说:“报纸你看过了?”
朱波说:“这完全是胡搞,报纸就是办报人办的,让这个长哪个长的审阅签字,签完了字,出了问题还是报社的,这个长哪个长怎么不去收报去?这都是胡搞!”
杨一铳说:“这个责任咱们不可以承担,谁签字让谁承担去。我们大不了只能承担一些经济责任。”
朱波苦笑了一下说:“道理是这一个道理,市里领导未必这么想呀。一中,我还得到会场上去,这里你就多留个心。”说着就站起来,向司机姜大宝招了招手。
杨一铳看着朱波下楼的背影,猛然觉得他明显地有了一种老态。过去,他一直认为朱波很精神,尤其那天晚上朱波驾车拉着肖艳华从他身边飞驰而过时,他甚至觉得他不仅精神而且还很潇洒。现在,就这么一件事,仿佛一下击垮了他:双眼无光,面瘫一下子袭扰半个脸。人,有时候是相当脆弱的。
杨一铳回到办公室,找了两篇“两会”小特写,换下了两委员的发言摘要,叫来责编,吩咐他拿去交印刷厂重新制版。然后,拨通印刷厂厂长的电话,讲明了改版理由,叮嘱了出报的时间,才有空拿过有问题的报纸看个究竟。
三版的主标题很鲜亮,《参政议政进言献策振兴潇州共话改革》几个黑体字占了通栏,副标题是《政协潇州市四届二次会议部分委员座谈摘要》。杨一铳的目光跳过其他人的发言,找到周宏伟的发言。
周宏伟:这几年潇州发展非常迅速,这与市委市政府工作是分不开的,但是,如果我们在工作中再减少一些失误,潇州的发展不是更快吗?当然,有些失误不是无法克服的,而是人为造成的,是属于决策上的失误,比如潇州罐头公司,真是雷声大,雨点小,最初办厂时,报纸电视上宣传得如何如何好,说是招商引资,开发资源。政府先后投进去了几百万,买回来的都是一堆旧设备,公司还没有上马就垮下去了,近百名集资工人没上一天班就失业了,追要集资款又要不来,告状无门,怨声载道。类似这样的失误还不只潇州罐头有限公司一家,如果我们的政府多一些调查研究,少一些主观武断,把好钢用在刀刃上,把钱用在关键地方上,这样的失误岂不避免了?
杨一铳看完这段话,觉得说的都是实情,而且,比老百姓议论的要客气多了。老百姓一谈论起这些话题,几乎是恨得咬牙切齿,不论你最初的动机是多么的善良,多么的美好,但事实上是几千万投进去回来的是一堆无用的废铁,这样的事实,你可以说服领导干部,你却无法说服普通老百姓,让他们也跟上别的领导干部一起唱赞歌这是不可能的,也是不现实的。身在基层工作的知识分子周宏伟总算为老百姓代言了几句真话,可现在面临的是从党报上撤去他的发言,可见,有时候说真话是多么的不容易啊!民主永远是相对的。
贺永梁:我很赞成周宏伟委员的发言。我认为,政府为什么项目投资,为什么人投资,这不单单是一个目光问题,远见问题,认识水平问题,更重要的还关系到廉政建设问题。为什么这么讲呢?是因我们的好多企业还有待于政府的扶持,我们的文化建设,我们的城市建设也需要政府的支持。但是,政府却把有限的资金投入到了一些所谓的高新项目建设中,投放到了一些私营老板的手中,倘若投进去带来了真正的经济效益也罢,可带回来的却是一堆堆废机器和一片片新废墟。这难道仅仅用“决策失误”能解释得了的吗?
贺永梁委员是潇州纸业集团公司的总工程师,杨一铳曾经为公司的一个技改项目采访过他,这是位为人刚正不阿的技术权威,据说因为他为人过分的正统,不会虚与委蛇,好几次本该要上去的却没有上去。贺永梁委员的发言触及到了一个非常敏感的问题,但也仅仅是一个擦边球,还没有触及到疼处,就引起这么敏感的快速反应,可见,有些人是多么害怕真正的民主。
杨一铳掩卷一想,不觉哑然失笑。觉得市里的个别领导真是太滑稽可笑了,太神经质了。本来这样的发言根本没有触及到什么实质性的东西,也只不过泛泛而谈而已,犯不着去大惊小怪,更用不着去收报纸,这样一搞,反倒把事情闹大了。事实上,老百姓看报根本不会认真去看某一个领导的讲话,也不会认真地去研究这些人大代表、政协委员们的发言摘要。
一般来讲,上了报纸的这个代表那个委员的发言摘要几乎都一个腔调,都是报告深刻,鼓舞人心等等,谁会花时间花精力去看这些枯燥的、千篇一律的赞歌?除非是会议圈内的,或者是权力场内的才会字斟句酌地去揣摩这类报道。即使有一两句不太顺耳的话,不要去吱声,根本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不过一星期,自然而然消失了,倘若兴师动众去收报,反倒为这张报纸作了活广告,本不在意的人反而非要找来一看,这岂不是欲盖弥彰?
再说,两委员并没有具体地涉及到哪一个领导,只是针对个别事例,提出了一些诚恳的意见,虽也隐喻了在某些项目的投资建设中不能排除腐败的可能,可也没有说谁谁谁搞了腐败。倘若为此大动肝火,收回报纸,撤销这些发言,岂不是压制民主,堵塞言路吗?再更深一层说,既然你做得堂堂正正,既然你为政清廉,既然你在那些项目的投建上问心无愧,为什么这么惧怕别人提及那个话题,为什么这么惊慌失措,这不是不打自招,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杨一铳始终认为这个层面的领导干部有良好的政治修养和领导水平,也有高于他人的谋略与城府。平时,他都很尊重他们,见了面总有一种诚惶诚恐之感,没料到在对待这件事上却显出了他们另一面,这就是由过分的脆弱而派生出的过分的浅薄,由权力的过于集中造成了由情绪决定下的狭隘与片面,从而,从他们的身上也体现出了普通人常犯的错误,恼羞便会成怒,成怒就会失去理智,失去理智就不计后果。